English

西湖边的西学

1998-05-20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舒建华 我有话说

1948年底,画家黄宾虹离京南迁,归隐西湖,卜居近湖的栖霞岭下,时年90。此前两年,随着抗战胜利,西迁的浙江大学也结束流亡生涯,迁回杭州。浙江文学院教授夏承焘也返校执教,寓居孤山罗宛的浙大师范学院宿舍,“八年小别,湖山依然无恙……窗几间可尽外西湖之胜。念此福无殊南面王”。欣兴之情,溢于言表,此等心境,对于颠簸大半生的黄宾虹来说,庶几也有。

10年以前,现在的黄宾虹故居纪念馆尚未开放,只在西泠印社的一间厢房里陈列少许画家的遗物旧迹,有一张照片,我印象很深。那是91岁的黄宾虹在灵隐寺写生,一袭青灰布衫,一顶棉线小帽,执笔站立,对客挥毫,旁边站着两位弟子,其中有一位就是后来的知名画家诸乐三。画家的神情很难说清楚,有些掘兀,有点像晚年的梁漱溟。厢房的外侧,挂着一副竹底的楹联,一边是“以文会友”,一边是“与古为徒”。我当时觉得“与古为徒”四字在这里是很贴切的,很切合这位集黄山画派之大成的丹青大匠一生的追求。后来,看了他的许多画,慢慢琢磨,觉得“与古为徒”有些不尽然处。先生的画,也是小桥、流水,也有山岗、密树以及烟波渔舟等等。一样的山,一样的水,但没有通常的那种萧疏、淡远,相反,他的笔墨有些粘滞(他用的墨汁里放入数倍于常规的胶),带有蛮性的张力。对于传统的“元气淋漓障犹湿来”说,这种粘滞又意味着什么?还有,画家构图中常常出现的被美术史家称为“不齐的三角形”,有着强烈的尖锐感,似乎要把纸面割破。这岂是一个“与古为徒”所能道得明白?看来,老人不仅仅是守成、还有创化,他在笔墨中劈开另外的天地。也许,我们可以从黄宾虹与傅雷的交往中,一窥个中消息。早在1943年,老人致傅雷书信中就说:“近二十年欧美人盛称东方文化,如法人马古烈谈选学,伯希和言考考古,意之沙龙,瑞典之喜龙仁,德国女士孔德,芝加哥教授德里斯阿诸人,大半会面或通函。”黄、傅的忘年之交很耐人寻味,老人去世前数月,傅雷还专程从上海到湖边来探视,他临终前对人说傅雷是他“平生一大知己”。我们得记住,与老人对话的傅雷不仅是翻译家、鉴赏家,而且更重要的是,他是《西方美术名作二十讲》的作者。史家每称黄宾虹晚岁画风有新变,这是他终成大家的关键。我觉得,这一新变,并不完全是老人在自己的传统里孤冥独往的结果。在黄宾虹的丹青世界里,傅雷的作用是不可轻估的,正是他,在老人朝东的房子里打开了一扇西窗。缘此,老人的焦墨松烟的苍润里才会聚变出一种别样的力。

当黄宾虹于1952年去世时,夏承焘已是词学名家。我在西湖蒋庄马一浮故居里见过一张照片,是五十年代夏先生带几名弟子来此与马先生合影。照片中,马一浮须发皤然,夏先生身着布衫,蔼然长者。按照我的想法,夏先生那段湖山闲居的时光,该是古雅的,清空的,散步段桥边,招饮楼外楼,清真词,白石谱,可以沉醉湖山矣。后来细读《天风阁学词日记》,发觉我只对了一半。看他1946年日记:“3月18日,阅罗素《怀疑论集》”;“3月22日,……看小泉八云《评托尔斯泰〈艺术论〉》一篇,甚受感动”;“7月16日,过图书馆借得叔本华《意志自由论》、莫罗阿《情操与习尚》及《蛮性的遗留》三书”;1947年日记:“l月1日,夕,阅迭更新《块肉余生〈记〉》二三章,郁伊苦寂之境,写来美妙乃尔”;“1月3日,晨阅《柏拉图对话集·菲独篇》”;“1月11日,枕上阅《汉姆雷特》一章”;“1月16日,阅卞之琳译纪德《新的粮食》,时出警语,为札一过”;“7月19日,临山谷书。阅嘉莱尔《英雄与英雄崇拜》论文学家节。阅《耐儿传》”;“8月1日,阅罗曼·罗兰七月十四日剧本。与天五席地谈放翁诗”……临完黄庭坚的书法(大概是黄的《松风阁诗》吧),接着读英国史家卡莱尔(今译)的名著。谈完罗曼·罗兰的剧作,再与好友畅谈剑南诗,这是说“席地”,肯定是八月份,杭州最酷热的季节,汗出如浆,桌热几烫,只能箕居席地、赤膊谈诗了。从上面简略的日记引文来看,夏承焘居西湖治学,颇耐思量,依我看,其中有一半该是居湖治西学。抗战初,夏先生流寓故乡永嘉时,就有人称他的词学成就堪与朱彝尊历鹗争衡。后来,他又被人们尊为“一代词宗”。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国粹的味道,就像人们说黄宾虹是黄山派大师一样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